第二十八章-《外科风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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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程露在进入浅昏迷一周后苏醒,身体各项指标都很稳定,已经出院回家休养。

    陆晨曦洗着碗,让董学斌扶着妈妈出去散散步,有利于恢复。没几分钟,她碗还没洗完,董学斌就扶着程露回来了。

    陆晨曦看看时间道:“你们俩怎么就回来了?”

    “你妈走了不到百十米就喊累,我推着轮椅带她转了两圈儿。”董学斌道。

    陆晨曦边擦手边出来,跟董学斌一起扶着程露去沙发坐下说道:“妈,您这可不行啊,不都跟您说了嘛,肌肉复健很重要。”

    程露白了她一眼:“我伺候了你俩大半辈子,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推着我,我才不走呢!”

    “行了,您伺候我俩有功,以后我俩把您当老佛爷供着。看电视去吧!”陆晨曦打开电视机。

    程露却不看电视只看着她:“小庄给你打电话了吗?他现在怎么样啊,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?”

    陆晨曦沉默了。

    “这孩子也真是,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,你跟没跟他说我不计较了?傅老师都来跟我道过歉了,要不你让他回来,我当面儿跟他说。”程露心疼地埋怨。

    “年轻人的事儿他们自己解决,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。”董学斌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,劝道。

    程露不理他,气呼呼地道:“你天天什么都不说,我要再不说,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?”

    董学斌迁就地说:“好好好,你说你说你说……”

    陆晨曦回到厨房继续静静地洗着碗,脑中回响起庄恕最后离开时候的样子,轻轻叹了口气。洗完碗,她回到屋里,在手机上编辑良久,终于给庄恕发出了一条信息:“我从来没有觉得,你不该计较当年的真相。相反,在我心中,那是必须追查、追究、公之于众的。在我心里,你不只是一个好大夫,还是个好儿子、好哥哥、好爱人。我的错,可能在于……太希望你什么都能拥有得完满,不舍得你有任何遗憾。虽然你不肯承认,但是,我还是相信,‘好医生’在你心里,和好儿子、好爱人一样重要。那台手术,我不希望你遗憾,而你妈妈的冤案,我同样,绝对不能容忍你留下遗憾。”

    隆重的抗灾表彰大会,在仁合医院大礼堂召开。

    主席台上坐着仁合医院的领导,最中间的是修敏齐,在他两侧分别是杨帆、傅博文。

    主持会议的杨帆对着麦克风介绍道:“今天出席大会的,有仁合医科大学终身教授、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、前任院长修敏齐,仁合医科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前任院长傅博文,仁合医科大学教授、仁合医院党委书记李靖……”

    杨帆讲话的过程中,几位领导依次起身向大家点头示意。

    台下的陆晨曦平静地鼓掌,注视着台上的修敏齐。

    傅博文起身示意后坐下,微微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修敏齐,转头看向台下的陆晨曦。

    杨帆拿着讲话稿,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救灾工作报告:“在救灾期间,我院第一时间启动了救灾应急机制,开放救灾紧急绿色通道,确保伤患可以快速初诊、清创、缝合,严重的进行手术。在超负荷接诊量的情况下,成功控制了气性坏疽、耐药菌株等感染的蔓延……”

    陈绍聪听着讲话,转头看向陆晨曦,见她低着眼睛,神态平静。

    “现授予急诊科主任、主任医师钟西北,仁和医科大学荣誉教授及仁合医院终身荣誉奖。”随着杨帆的声音,报告厅内两边的led屏上显示出救灾遇难的医生照片,钟西北慈祥的脸在他们的正中间。

    钟西北的夫人乔禾端着证书,站在台中央,向全场鞠躬示意。

    台下全体医护人员鼓掌。陈绍聪和陆晨曦眼含热泪,使劲地拍手。陈绍聪有点更咽地说了句:“老头你真想不到我的移动初诊平台现在有多少用户了……”陆晨曦拍拍他的肩。

    傅博文看着乔禾的后背,心情沉重地鼓着掌。

    杨帆接着宣读获得表彰的人员名单:“……普外科主治医师张成飞、急诊科主治医师陈绍聪、急诊科主治医师陆晨曦、急诊科主管护师徐莉,请获得表彰的同志上台领奖。”

    陆晨曦和陈绍聪听到上台领奖的指示,站起身。陈绍聪扭头看向陆晨曦,陆晨曦向他微笑着点点头,神色平静地上台列队在院领导面前接受表彰。

    众位院领导分别为他们授予证书,修敏齐将红丝绒面的证书递给面前的陆晨曦,说道:“祝贺你。”

    陆晨曦淡淡地笑了一下:“谢谢修院长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和善地点点头,两人握了一下手。

    众人领完奖转身接受掌声后依次下台,只有陆晨曦没有动,她示意旁边的陈绍聪先走。陈绍聪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点头,拿着证书走下去。

    待人都走下台后,陆晨曦转身将手里的证书轻轻放在领导面前的桌上。

    修敏齐有点意外地看着证书,向旁边的杨帆示意询问。

    这时候,陆晨曦已经走到了话筒前。

    杨帆看着台前陆晨曦的背影,拿过自己面前的话筒疑惑地道:“陆大夫……”

    陆晨曦没有理会任何人,对着话筒平静地说:“今天,我作为仁合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,更作为二十九年前一起‘医疗事故’死亡患者的家属,有些话,一定要说。”

    杨帆大吃一惊,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傅博文,但傅博文低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指示。

    陆晨曦冷静清楚地说:“刚才,仁合医院授予了钟西北主任终身荣誉奖,但我想在场的各位可能都不知道,钟主任生前最渴望的,不是这份来自仁合的荣誉……而是澄清一段仁合医院自己晦暗的历史。”

    与会者面面相觑,台下响起了低声的议论。

    杨帆诧异,赶紧再次扭头去看两位老院长的态度,却看到修敏齐和傅博文都面无表情,互相没有交流。

    陆晨曦接着说道:“很多同事都知道,我的父亲陆中和,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下午五点,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抢救无效死亡,致死原因是一位叫张淑梅的护士,在明知道他青霉素过敏的情况下,将医嘱所开的利多卡因误拿成青霉素,致使他过敏死亡。以上都是档案中可考的病案陈述,当年的主治大夫有两个人,他们今天都坐在主席台上——一位是我们的前院长,我的老师,傅博文。还有一位,是现在全国心胸外科专业委员会成员、仁合医大终身教授,修敏齐。”

    主席台上的院领导纷纷向他们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,傅博文略转头看了一眼修敏齐,见修敏齐微低着头,表情有些不可捉摸。

    杨帆不得不控制会场了,他把话筒拉到胸前道:“陆大夫,今天是仁合的救灾表彰大会,如果你有感言可以简单陈述,至于这件档案中的往事,就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往事?”陆晨曦有些用力地问,安静的会场中,这句话有了回声,似在不停诘问。她停了停继续说道,“对,这桩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尘埃落定,我也一直对档案里的结论深信不疑……直到有一天,有一位大夫告诉我,当年的事实,并非如此。”

    她看向修敏齐和傅博文。

    台上年长的管药主任开口道:“陆大夫,这个病历我记得,调查组的鉴定结果十分清楚,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,可以去查阅卷宗嘛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,我很肯定,”她直视修敏齐说道,“有人篡改了药房的取药单据,把病人死亡的责任推卸给了护士张淑梅。张淑梅当天并没有拿错药,她给我父亲注射的,确实是利多卡因,不是青霉素。”

    全场哗然,议论声四起。

    杨帆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,面色难看地左右四顾。

    傅博文长出了一口气,而修敏齐十指交叉,向后一靠。

    杨帆沉下脸道:“陆大夫,有什么要查实的,你可以通过正当程序反映,在这里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,也太冒失了!”

    不料傅博文淡淡地说道:“杨院长,陆大夫的发言可能比较感性。但在表彰大会上发表以史为鉴的感言,我觉得,合情合理。对成绩要表彰,但是对错误,不管是多么久远以前的错误,也应该正视、面对、反思,才能避免同样的错误在未来再犯。”

    杨帆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博文,再看身边的修敏齐依然不动如山,他才转过头无奈地说:“既然傅院长觉得合情合理,那么就请你言简意赅、阐述事实,而不是做出那些主观臆断。”

    陆晨曦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,大声道:“这当然不是主观臆断!在座的都是医务工作者,大家应该很清楚,利多卡因和青霉素的区别非常明显,当年就有人亲眼看到过张淑梅注射前吸药的细节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缓缓抬起眼睛,依然没有更多的动作。

    陆晨曦声音微微更咽:“这个人沉默了三十年,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出来,说出当年的真相……只是他已经不在了……”

    台下众人纷纷猜测。坐在前排的杨羽一愣问出:“钟主任?”她身边的陈绍聪轻轻抓住她的手,眼圈发红。

    陆晨曦展开信纸道:“这是钟西北主任生前写下的证词,内容所述,就是当年他曾经亲眼看到——护士张淑梅注射前抽取的,是安瓿瓶中的利多卡因水剂,而不是西林瓶中的青霉素。”

    主席台上所有院领导,都以质疑的目光看向傅博文和修敏齐。

    “各位可能觉得,一份逝者的证词太过单薄。而利多卡因过敏致死的事件,各位老师、同事可能都没有听说过。这段时间,我调查了全球三十年来的利多卡因过敏病历报告,详细数据已经发到了院内公共邮箱里,大家可以随时打开调阅。”陆晨曦看到台下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查看,低声交谈,轻咳一声继续阐述,“所有这些病例中,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,都对青霉素过敏。经数据分析,青霉素过敏越严重,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性越大,这个结论有明显的统计学意义。而我父亲,就是一个对青霉素严重过敏的患者。综合钟主任生前的证言,作为家属,我有权怀疑,我的父亲不是死于张淑梅错误地注射了青霉素,而是死于利多卡因过敏。”

    台下议论声更盛。

    杨帆皱眉道:“青霉素过敏者,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几率的确大于常人,但这些药理学概念,无法证明你父亲去世的原因,更无法推翻当年的调查结论。”

    “即使调查结论无法推翻,但是我也能证明,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,篡改证据,嫁祸给一个护士!”陆晨曦转身注视着修敏齐。而修敏齐依旧端坐着,没有回应陆晨曦的目光,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。

    杨帆看两位老院长都不表态,不得不开口:“陆大夫,当年的调查报告十分清楚,如果你确有疑点,随时可以去调取证据,档案里全部都有。两位院长,你们说呢?”

    傅博文眼睛都没有抬,平静地说:“当年的证据,档案里真的全部都有吗?”

    这句话让杨帆有点摸不着头脑,将目光转向修敏齐,修敏齐依然低着眼睛,谁都不看,合着的手指轻敲着。傅博文吸了口气,撑着主席台慢慢站起来,缓缓道:“连真正的取药单据,也有吗?”修敏齐轻轻敲着的手指突然停下了。

    傅博文缓步走出主席台,站在陆晨曦身边,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。立刻,修敏齐合在桌下的手松开,各自紧紧握成拳头,眉头也立时紧蹙。

    傅博文也看着修敏齐,慢慢地道:“修老师,我记得进仁合的第一天,你带领我宣读医者誓言的时候,第一句就是,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,我将像父母一样敬重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垂着眼没有看他。

    “可是,誓言后面还说,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,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。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,清清白白地生活……这些誓言一直在我心里回响,但是自从三十年前的那天开始,它就时刻刺痛着我……我其实不配做一个医生。”傅博文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面向台下,高声道,“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,我找到了这份真实的取药单,但是当时,案子的结论已经下了,我为了自己的前途,违心地沉默。但是,我留下了这份证据。这上面清清楚楚的有张淑梅和当时的药房主任曹广义的签字,取药的时间正是事发当天,取的药是利多卡因,用药患者是陆中和。”

    傅博文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,示意道:“这是真正的取药单,上面写着与档案中的证据完全不同的内容。它表明,张淑梅当时在药房领取的,是利多卡因,不是青霉素。”

    骤然安静之后,全场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“张淑梅后来一直在申诉,但我和修敏齐从没有说出事实,曹广义也在多年前离职出国。最终,张淑梅精神失常,自杀身亡。现在,我在仁合医院全体同事面前,说出这件往事……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的良知,欺骗不了那些见证了真相的眼睛,更无法面对……那些从往事里走出来的后人。”傅博文声音低沉地说,“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,张淑梅离开仁合的时候,是有多么绝望呢……修老师,我们不要再错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所有人都注视着修敏齐。

    修敏齐渐渐松开一直握着的手,慢慢抬起头,伸手扶住面前的桌子缓缓起身,轻而淡地问出一句:“博文,我不明白,这件事情,从何说起呢?”

    傅博文和陆晨曦静静地等着,看他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修敏齐语气缓和清冷地说:“三十年前,张淑梅从药房领取了青霉素,注射给病人陆中和,致其过敏死亡。原本的病历、医嘱、手术记录、取药单据,全部封存在档案当中。经调查组核实,这起医疗事故事实清楚,证据真实,材料完整,我院对其定性准确,处罚适当,程序合法。当时的仁合医院领导认为,张淑梅一向工作认真,此事实属工作失误,除对她行政记大过处分之外,将其工作岗位转至图书馆。但是张淑梅同志拒不认错,一直声称自己被诬陷,从此违反劳动纪律,缺岗离职,四处申诉,直至后来被劝离。一件如此简单清楚的医疗事故,今天在这里被翻出来,有必要吗?”

    傅博文和陆晨曦冷冷地看着他,修敏齐走出主席台,踱步到陆晨曦身边,从她手里拿过钟西北的证言,默默地看了看,叹了一口气:“当时的住院医师钟西北,曾经宣称自己看到了张淑梅取出的是水剂而不是粉剂。但是经现场调查,陆中和病房内并未发现装水剂利多卡因的安瓿瓶,只有使用过的青霉素西林瓶。仅凭他一人的证言,无法证实这一说法可信,所以……”他把信纸递还给陆晨曦,“晨曦啊,你刚才说过,你父亲是一个青霉素严重过敏患者,并由此怀疑他对利多卡因过敏,我可以理解,但是据此就来推论张淑梅当年的申诉说法可信,这两者确无因果逻辑。再退一步讲,即使你父亲确实对利多卡因过敏,也与本案无关,因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,而是青霉素。”

    陆晨曦无言以对,目光严峻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修敏齐不为所动,平静地道:“还有什么,哦,取药单。”他转身面对着傅博文,向他淡淡一笑,伸出手道,“我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傅博文控制着情绪,把取药单递给他。

    修敏齐接过,取出老花镜戴上,仔细端详了一会儿,摘下眼镜说道:“这个……我记得刚才说过了,本案的原始材料,经由当时调查组认定真实,并没有任何篡改、伪造的嫌疑。时隔三十年,你突然拿出这样的一张取药单来,而这张取药单据上的签署人张淑梅、曹广义,都已去世多年,那么谁能证明,到底档案中的取药单是真,还是这张是真的呢?”说完后,他将单据递给傅博文,淡淡地问,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  傅博文望着他,显然,修敏齐的反应,并没有让他意外,他声音沉郁地开口:“修老师,你我,都是一辈子在仁和度过。这里有我们的努力,奋斗,成绩,辉煌,以及后辈的仰视。如今,我们都退下去了,没有任何可争的东西,你觉得我为什么,又有什么必要,要站在这里诬陷你,也给自己加上污点?”

    修敏齐冷冷地盯着傅博文,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缩地看着他。修敏齐再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晨曦,淡淡一笑,踱步走到台口,手里摆弄着眼镜依然是轻声淡定地说道:“当年的这件事,事实清楚,结论已定,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疑点和新证据值得再去反驳。即使再有人提出相关的线索,我也希望他通过正常渠道去反映情况,而不要再出现这样有损仁合医院荣誉的行为。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,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,带给我和仁合医院所有同事的应该是什么?我认为,应该是痛定思痛,直面问题,尊重科学,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场合,互相构陷和指责。今天你既然拿着这件事来问我,那我也告诉你,我修敏齐从医五十余载,始终无愧于医者的良知。我的话说完了。”他平静地走下主席台,全场鸦雀无声,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随着他,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。修敏齐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态,毫不在意众人的态度。

    身后,他突然传来陆晨曦的声音:“修老师,你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他站了站,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陆晨曦声音平静,缓缓开口:“四个月之前,张淑梅的儿子小斌,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庄恕教授,应聘来到仁合行医执教、他来到这里的目的,是找出当年的真相,为母亲平反冤屈。他找到了钟大夫,但是就像现在一样,只有口述的真相,没有绝对的证据;他找到了傅老师,傅老师几经挣扎,终于面对当年的软弱,自己出面作证,并且拿出这张至关重要的药单。可惜,最关键的人物,真正主导这一切的修老师,始终不肯直面当年的一切。最后,庄恕带着这个遗憾和不甘心,离开了中国。”

    全场再次静默下来。

    陆晨曦低下头平静了一会儿,继续说道:“庄恕是怀着身为小斌的愤恨而来,但是,在仁和医院的这些日子里,我想,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,庄教授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,当一次次他个人的利益,甚至是来华的目的,跟‘医生’的责任冲突的时候,他再不甘心,也没有让‘小斌’的愿望,压制了庄恕医生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台下,心胸外科的年轻大夫们,纷纷点头,楚珺已经掉下了眼泪。

    “他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,众所周知,就是修老师女儿彤彤的心肺移植手术。这台手术开始的时候,他已经不再是仁合的大夫,他不参与,完全无可厚非,更何况,修老师对当年事件的态度,让他厌憎,寒心。但是当时,我用医生的职责,劝说他接手了这台根本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的手术。而如今彤彤,也已经痊愈……我记得当时我请求庄恕把彤彤当成一个普通患者公平对待的时候,他问我,一个医生,是否首先是一个人?有人的情感,人的愤怒,人的无可奈何。让他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患者来对待,尽医生的责任,对他公平吗?对他的母亲、他破碎的家庭,公平吗?我没法回答。因为这个世界,从来就不是公平的。最不公平的就是,”她突然提高声音道,“有人再挣扎、再痛苦,也不能放下良知、责任,再恨、再不甘心,也没办法伤害无辜。但是另外一些人,不是!所以前者,总是比后者承受得更多!”

    修敏齐的手抖了起来,他抿紧嘴唇咬紧牙,微微眯起眼睛,脸上的皱纹,似乎加深了不少。

    陆晨曦缓缓走下讲台,朗声道:“其实我和傅老师,都预料到了今天这个结果,这个没有结局的局面。我们之所以还要这么做,只有一个理由,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,至少让‘公平’二字,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,彻底地泯灭消失。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,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,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,可是总还有一些人,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,任何时候,任何困境,绝不放弃。”她望着修敏齐的方向,手抚着胸口,说道:“那就是在——我的心里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闭了闭眼,没有回头,一步一步,走出了仁合的礼堂。

    表彰大会自然是草草结束,异常尴尬。杨帆给修敏齐打电话,电话提示音显示他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。

    杨帆挂了电话,气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。

    办公室内,两个西装男子坐在椅子上,杨帆的助理正在给他们泡茶。

    其中一位西装男子见他进来,迎上来客气地道:“杨院长会议结束了。我们是市卫生局纪委的,想就仁合医院的医疗器材采购问题,向您了解一下情况。”

    杨帆笑得不自然了:“哦,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?”

    “先锋公司的,您熟悉吧?”

    杨帆点点头:“熟悉,很熟悉……”

    西装男子微笑:“那就请您配合了。”随即把调查材料在桌上铺开。

    黄昏时分,傅博文来到修敏齐家。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保姆开门的迎候声:“傅院长您来啦,修老在里面。”

    傅博文慢慢地走进去,看到修敏齐背身站在阳台上。傅博文缓步走到他身后几米处,叫道:“老师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沉默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慢慢地道:“当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长期位居前五,不管我们怎么努力,患者还是会一步一步走向恶化,死亡,除了移植没有任何办法能挽救他们……作为一个心胸外科的医生我不甘心,既然肾脏、肝脏、小肠、骨髓都可以移植,为什么我们心胸外领域就要对肺移植却步呢?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团队,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,可惜患者术后发生感染和排异死亡。但当时我看到了希望,既然手术能够做成,既然术后患者延续了数月的生命,就证明大方向没有错,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!之后的五年内,我从没放弃过肺移植的申请和研究,终于我的团队通过了考核,拿到了开展肺移植项目的珍贵批文……这是哪一年?”

    傅博文低声应答:“……一九八四年。”

    修敏齐点点头接着说道:“可是,当时的大外科主任、院长,还都是文革期间遗留下来的非专业人员。他们鼠目寸光,觉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,是个花费精力无数,看不到希望的项目。他们敷衍阻碍,甚至对我压制排挤。我当时到了非但无法把项目往前推进,连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。这个时候,陆中和死了,死于一个阴差阳错的,当时的医学常规没有认知到的意外!我的第一反应,必然是护士疏忽。当然,也因为王主任对张淑梅的照顾,让我对她确有偏见。可是当这个结论一下,后续的结果,却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,对我们太有益处的结果。人的一生,把握机会太重要了。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,不但我自己的学术事业大受威胁,努力了那么久的移植项目也就半途夭折了。我没法放弃。”

    傅博文当然明白修敏齐的用心,痛楚地道:“我明白,我当时何尝不是如此……可张淑梅是无辜的,我们为了自己,冤枉了一个人,让她死在了这件事上,她的家庭,也破碎了!”

    修敏齐轻声反问:“我们为了自己?从一九八四年开展项目起,到第一例单肺移植成功,再到第一例双肺移植成功,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?我们又带出了多少这方面的专家?这些医生遍布全国各地,他们挽救的慢阻肺、纤维肺、肺动脉高压患者又有多少?”他停了停,口气轻蔑冷淡地说道,“她张淑梅是谁?一个护士而已。如果我们不冤枉她,当时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。别说移植,他的学术技术水准,连一个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达不到,完全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。由着他把你调去急诊,把我排挤压制,将会有多少病人不能治愈,甚至失去生命,你想过吗?!”

    傅博文摇头:“生命是平等的!从医学伦理学上讲,我们没有权力牺牲任何一个生命,去换取医学科研的发展。就算是我们因此失去这项研究的资格,医学的发展也不会停滞!反而是欺骗与造假,才是医学科学最大的隐患!”

    修敏齐转过身来,坚决地道:“幼稚!如果让我从来一遍,如果时间倒退回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,我依然会做同样的决定,绝不会改。”

    傅博文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修敏齐却奇异地笑了笑:“当然,我也知道,今天的大会上你们这么做了,其实结果已定,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……我败了。”他转过身走去依然静静地望着无边落日。

    暮色中两个老人的背影默默无语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。

    加州医疗中心的心理治疗室内。

    庄恕并没有穿医生的制服,他正从诊室走出。一位医生制服的人,送他出来,轻轻叮咛。此时,他的手机响了,是微信消息。

    发信人是陈绍聪。

    他打开,看到一段颇长的视频——陆晨曦走上讲台……她说,“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,至少让‘公平’二字,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,彻底地泯灭消失。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,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,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,可是总还有一些人,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,任何时候,任何困境,绝不放弃——-那就是在我们的心里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视频,看着视频里的她,反复看了多次,眼眶湿润。终于,他合上眼睛,把手机压在胸口——你也一直,把最美的一切,放在了我的心里。

    一个月后。

    美国加州某居民区的花园里。阳光透过树影落在院中,郁郁葱葱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。

    庄恕穿着格子衬衣和工装裤,戴着顶有些老旧的遮阳帽,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。修剪过的地方已经非常平整,剪下的枝条散落在他的工装靴边上。

    他蓄了胡子,看起来虽然消瘦,但有种落拓的英俊。天气炎热,他抓着毛巾在脸上随意地擦了一把,把毛巾搭在肩上,继续埋头工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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